云水千重靳山小说全章节最新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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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叁-

翌日是个大晴天。

楼毓醒来时头痛欲裂,她坐在床上发蒙时,迎来了一道赐婚圣旨。

她当时并不清醒,只听清楚了个大概。那圣旨的大意是说,当朝丞相年轻有为,是个出色的好儿郎,却还没有娶亲,皇帝便替丞相寻了一门好亲事。

楼毓稀里糊涂领了旨,而后问身旁的大喵:“刚刚那位尖嗓子公公说让我娶亲?”

“是。”

“娶的是谁?”

大喵见楼毓一脸茫然,心道这位爷也太糊涂了,回道:“是李巡抚家的长女。”

楼毓想了想,说道:“李家的小姐我一面也没见过,为何要娶她?”

大喵、小喵见楼毓脸上神色不对,赶紧劝道:“爷,这是天子赐婚,您可不能反悔!”

“你们急什么,我又没说不娶。”楼毓掂了掂手中的明黄圣旨,“我只是觉得有些好奇,我日子过得好好的,怎么会突然得来一门亲事……”

次日上朝时,楼毓便得到了答案。

同僚们纷纷向她拱手祝贺:“相爷与楼七公子是至交,五月初十同日大婚,真是有缘分,可喜可贺……”

楼渊在朝中任太子少傅一职,却因七公子的名号响彻天下,大多同僚唤他为“楼七大人”或是“楼七公子”。这会儿打趣也是,某个官员道:“楼七公子来了,我等就不打扰了,相爷还能同他一起商量商量婚事……”

楼毓隐藏在半张面具下的脸一冷,目光中,穿着一身官服的楼渊已经自白玉阶走下,渐渐靠近。

楼毓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平静,两人并肩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下,从小玩在一起培养出的默契,连步调都是相同的,不紧不慢。

宫墙里头飘来馥郁的花香,传出女子嬉笑打闹扑蝶的声音,两个花花绿绿的风筝在半空中晃晃悠悠,差点打架,线缠在一起。

“李巡抚家的女儿……很好。”楼渊忽然来了一句。

“哦?”楼毓目视前方,似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,勾了勾唇,“你见过?”

“曾见过一两面。”楼渊竟和她说起了别家女子,“模样周正,知书达理。”

“既然如此好,想必七公子也中意得很。”楼毓散漫道,“不如我再向皇帝求一道旨,让他收回成命,把李家女赐给你好了。”

楼渊被楼毓哽得一噎,像以往那般在她犯错时呵责:“阿毓,你莫要胡闹。”

话一出口,两人都愣住,他们可是前几日才撕破了脸的。

楼渊声音沉闷:“你莫闹了,李家的小姐我替你瞧过了,是你结婚的不二人选。”

楼毓发怒前毫无征兆,只是漆黑的眼瞳中风雨欲来,透着凉意,恨不得在楼渊墨色金边的官服上盯出一个大洞:“你替我瞧过?!你替我物色的?!七公子这是操的哪门子的闲心啊?!”

毫不客气的一连三问,把楼渊也惹恼了,四下无人,他也压低了声音:“皇帝前些时候便想给你赐婚,由他乱挑,倒不如我举荐……李巡抚是我这边的人,你娶了他女儿,也不会露馅……”

“我一个女子,娶另一个女子,洞房花烛夜,若当真要与她圆房,”楼毓荒诞地笑了两声,“如何能不露馅?”

她目光戏谑地在楼渊脸上流连,说出口的话粗俗又露骨:“莫非七公子想替我做新郎?可五月初十那日,你自己也娶了一房,同时要应对两位新夫人,我担心你招架不来啊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我怎么?”

“你只需把李家小姐抬入府中,她自会安分守本。日后你便是有家室的人了,也无人再会拿娶亲这事扰你。”

“这么说来,我反倒要谢谢你?”

楼渊苦笑:“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,这件事的初衷,是为你好。”

“我平生最恨别人打着为我好的幌子,却安排些让我糟心的破烂事。”楼毓躬身施一礼,疏离又客气,“七公子,这是最后一次,日后再发生这等事,楼毓恐怕不会再领情了。”

她只觉得讽刺至极,她倾心爱慕之人,替她物色了一门亲事,滑天下之大稽。

楼府和丞相府位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,他们出了宫之后,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,立马分道扬镳。

前来接楼渊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口的石狮子旁候着,他却没有上马,一路走回了府邸。照常用了午膳,下午去书房处理公事。

途中经过荷花池,清澈的水,盛放的花,芬芳盈满袖。

书房的窗敞开,正对着荷花池。

七公子第一次对着满塘的碧叶出神,他这个人拘谨惯了,连发个呆,也坐得端端正正,一丝不苟,样子似崖间傲立的青松。

面前摊开了折子,狼毫尖上蘸了墨,微风往里一送,他却像尊石头雕刻的菩萨,眉目都不见动静。

楼渊幼时便如此闷。

他这么闷,当时连欺负他的几个孩子都嫌无趣,一脚朝他踢过去,竟得不来半点反应,着实无趣,叫人郁闷。

楼渊在楼府的一群孩子中排行老七,上头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,后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。他自小便是长得最好的那个,粉雕玉琢,活生生一个小仙童。但偏偏生母只是个唱戏的优伶,跟楼家家主一夜风流,便怀上了楼渊。

母子在楼府的境遇可想而知。

初见楼毓那天,五岁的楼渊正在受罚。

盛夏时节,火红的日头当空照,庄稼地都干得要裂开,槐树上的夏蝉聒噪地叫唤着,他因受老夫子刁难,站在大太阳底下罚站,垂在身侧的手心被戒尺打过之后,高高肿起。

不远处忽然传来喧哗,楼渊顺着声源望过去,被阳光刺痛了眼睛。

他率先看见的是一个堪称倾国倾城的貌美妇人,能将灰色的素衫穿出霓裳羽衣的韵味。那是楼渊迄今为止,见过的容颜最令人惊艳的女子,不消几日后,楼渊便知晓了她的名字——楼宁。

第二眼,楼渊看到了貌美妇人身边戴半边面具的孩童。她手中拿着一根被晒蔫了的稻草,走一步,晃两下穗子。

楼渊眼珠子盯着那穗子,觉得更晕了。

不过一盏茶的时间,嫁出去的楼家三小姐带着五岁大的“儿子”被赶出夫家大门,只得重新回娘家的消息四下传开了。

楼家家主气得摔了镶金的碗。

一大家子人用晚膳时,楼渊和楼宁、楼毓同桌,位置相邻,同是被家族嫌弃的一伙人。

楼渊也听说了,楼宁只是楼家的养女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更遑论嫁出去的养女,那必定只能被比作一盆淘米水了。

楼渊因为双手肿得厉害,连握住筷子的动作也做得艰难,手抖得厉害。

他的袖子挨着旁边的孩子,靠得太近了,随即反应过来,往自己这边收了收,筷子上的丸子便掉下来,在桌上滚了两圈。

嬉笑声涌来,楼渊把头埋得更低。身旁的人却站起来,用一根筷子狠狠地插盘里的丸子,一个接一个,然后那根筷子伸到楼渊眼前,就像一串糖葫芦。

“喏,全给你了。”她说。

楼渊抬头,木讷地接过。他看见铁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半张脸,剩下半张,露出消瘦的下巴,单薄的唇。

站在一旁候着的家仆面面相觑,楼家怎么出了这么没教养的。

楼家家主也皱起了眉。

当晚,楼渊和戴面具的孩子一同被关入了柴房。

“喂,我叫楼毓,你姓甚名谁?”

他那天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褂,很长,很大,是大人的旧衣,拖在地上还有些脏。脸被墨黑的头发遮住了大半,他透过发间的缝隙,去看楼毓的脸。

两个人站在小小的柴房里,同样的狼狈,只是一个懦弱、一个无畏。

“楼渊。”楼渊细弱蚊蚋的声音响起,“你是我妹妹?”

“错了,是弟弟。”楼毓纠正。

她牵住楼渊的手,七月天里冰凉的温度,两人均是满手的茧子,何其相似。

楼渊的掌心依旧火辣辣作痛,他不知道的是,他此后的人生会因为面前这个孩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母亲给他生命,楼毓却教会他如何生存。

那些脆弱的不甘的东西,日后被深深埋进地底,不再显露于人前。他脱胎换骨,在楼府活了下来,最后成了名动天下的七公子,成为楼家最有可能的下一任继承人。

他与楼毓一起长大的年岁里,她付出真心,毫无保留,主动告知他自己女子的身份。

他们虽然并未定情,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,但在楼毓眼中,也担得起“两情相悦”四字。

如今,他却要娶亲了,她亦有了婚约。

楼渊静静望着荷花池,问自己,日后可会后悔。

长风呼啸,无人告知他答案。

只是以楼毓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,此番过后,他与她二人之间恐怕再无可能了。

一想到这里,楼渊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,如同沉寂的湖面被风吹皱。

一直跟在身边的家仆来报:“公子,李家的小姐听闻要嫁的是相爷,不太愿意,正在府里闹呢,忙着要投井。您……您也知道,相爷名声不太好,又常年戴着个吓人的面具,李家小姐估计是听信了市井中的流言,对相爷心存畏惧,故不敢嫁过去,说宁愿死了……”

淡而幽凉的目光,投注于眼前的一幅水墨丹青上,楼渊提笔,轻描淡写道:“那便别拦着了,耽搁她上路。”

简单的几个字,叫人生寒,家仆一抖:“那……那她与相爷的婚事?”

“李家的小姐,不止一个。”

他的意思,家仆懂了。李家的小姐,久居深闺,外人是没见过的,随便拉一个来顶替,也未有什么不可。

现下,李家小姐怕是不再闹着投井,也得真投了。

家仆领了命小心翼翼退下,不敢再多瞄一眼桌前的翩翩公子,风华绝代,却看不出喜怒哀乐,形如假人一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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